*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曾于里
《思想验证区域：The Community》（下文简称《思想验证区域》）虽然是一档今年初就开始在韩国流媒体播出的生存类综艺，但它直到最近才在中文互联网火爆，一大原因是该综艺的思想密度太高、充斥相对晦涩的对话，对字幕组带来严峻的考验。有字幕组姗姗来迟用爱发电后，我们总算能以学习的心态一窥这档获得今年青龙电视奖最佳综艺的高分综艺的真面目。它在豆瓣亦赢得惊人的口碑，高达9.6分。
《思想验证区域》在国内引发不小的讨论，首先是它打破传统生存类综艺依赖体能比拼的固有模式——比如韩综《体能之巅：百人大挑战》《海妖的呼唤：火之岛生存战》，转而聚焦思想的碰撞与交锋。节目邀请来自不同职业背景、拥有各异政治和社会观念的12位玩家，在一个设定的社区中共同生活9天。玩家需要通过观察和推理，猜测其他玩家的思想倾向及其分数（类似于猜中对方MBTI的具体类型和分值），被猜中的玩家，将面临被淘汰的危机。
《思想验证区域》不仅仅是一档娱乐节目，也是一次深刻的社会实验。它通过模拟一个微型社会，让参与者在政治、性别、阶级和开放性等多个维度上进行激烈的讨论和博弈，揭示出社会中的各种问题和矛盾，引发关于个人信念、社会规则以及如何构建共识的深刻思考。很多观众“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经由节目去探讨那些平时我们甚少讨论的社会敏感议题。
节目的社会实验一定程度上映射出我们的社会现实：出身如何影响着我们的思想倾向、思想的裂痕为何总是难以弥合，以及我们能否超越个人私欲致力于建设一个更美好的共同体。经由节目，我们以更清晰的视野审视我们所置身的世界。
出身如何影响思想
节目有12名玩家。6位男性玩家包括律师本杰明、政客超人、说唱歌手迈克尔、前特种部队成员黑暗骑士、大数据专家Grey、油管影评自媒体TED；6位女性玩家包括女权活动家河马、政客白熊、精英职员Genie、男性向杂志封面模特Sugar、冰球指导高爱信、曾是韩国总统警卫室第一个女性警卫官的浪子。
《思想验证区域》剧照
节目开始前，12名玩家完成一套类似MBTI的人格测试问卷，该问卷从四个维度评估每个人的思想倾向：政治（左派/右派）、性别（女权/平权）、阶级（平民/富有）和开放性（开放/保守），每个维度根据倾向的程度分为1-3分。测试结果为每位玩家建立一个独特的“思想光谱”。
政治维度测试玩家对于政府角色的看法以及他们在社会政策上的偏好。“左派”倾向于支持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主张通过福利制度和社会再分配来减少贫富差距；右派支持有限政府干预，强调自由市场经济和个人责任的重要性。
性别维度测试玩家对女性权益的认知和态度。“女权”认同女性仍然面临不平等，需要更多措施来确保性别平等；“平权”相信当前社会已经实现男女平等待遇，无需额外特殊待遇或改变现状，这里“平权”一定程度上等于“男权”。
阶级维度考察玩家出身所在的经济阶层。“平民”来自较低收入背景的人群，“富有”成长于富裕家庭。
开放性维度考察玩家在接纳新事物、性少数群体等方面的开放程度。“开放”乐于接受变化，支持多元文化共存，尊重个体差异；“保守”看重传统文化价值，希望维持既定的社会规范和习俗。
之所以形成不同的思想区域，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响。比如性别，女玩家普遍支持女权，男玩家普遍认为韩国社会已经实现男女平权。
除此，直接且直观的影响因素是，玩家们的出身。
比如唯一在富有维度拿到3分的Genie，出身于富有阶层，高中去英国留学，大学时就读中国香港大学，她表现出强烈的维护富有阶层利益的自觉。她强烈反感继承税，她说：“看到‘应该要缴纳更多的继承税’，我真的无语了。不是，还要再怎么交啊，这不都赶上‘全都交出来让滚蛋吧’的程度了吗？”
她甚至有点“何不食肉糜”。入住第一天，每个玩家需要缴纳30%的个人财富作为社区中的公共费用，当日领袖可以直接从中拿走100万韩元（相当于5310元人民币，下文中的货币单位均为韩元）。
12个玩家共同分配2000万韩元，Genie拿走300万已是最多的（其他人多是200万或100万），她还是当日领袖额外获得100万。她却抱怨她缴纳30%的税是最多的，丝毫没有考虑到社区经济状况较差的成员可能面临的困境——缴完税后她的个人财富来到310万，最少的几个人只剩70万。
Genie的这种“自私”很容易让我们浮想联翩。比如北京户籍的人认为北京的学生是最苦的，公司老板认为自己是最累的，有好几套房的人纳闷年轻人为什么不买房……
当然，出身截然不同，政治倾向倒不一定截然相反。
节目中唯一在平民维度中拿到3分的黑暗骑士，出身于韩国的贫民阶层，小时候6口人住一个单间，家里常年有老鼠。黑暗骑士凭借自己极致的努力实现阶层跨越。
出身最富的Genie与出身最穷的黑暗骑士竟然有着惊人一致的政治保守倾向，他们在右派这一维度上都获得2分。
Genie维护阶层利益很容易理解，但从穷苦中走出的黑暗骑士表现出对福利的强烈反感出人意料。黑暗骑士说：“所谓的最低工资，就是在驯服人类，为什么要去在意最低工资？因为他不付出努力，只想得到最基础的保障。”“我绝对不会怪罪环境，我最擅长的就是去接受。这样的世界，是精英赛道的上层人士生存的世界，这不是平民的世界。”
黑暗骑士将一切环境问题归咎为个人问题，没有对社会结构的批判性思维，亦无任何改变动力。本质上是因为，此时的他也攀爬到精英的位置，他维护的也是精英阶层的利益。
这种“叛变”不免让我们联想到一些拥有权或钱的人的“异化”——他们的贫苦出身会赢得平民的同情和支持，但他们早已是权贵的代言人。
《思想验证区域》剧照
思想裂痕为何难弥合
《思想验证区域》包含一个特别的“匿名辩论”环节。辩论共四场，节目组根据性别、政治、阶层、开放性四个维度，设置四个辩题。比如性别维度的辩题是“在约会中花费更多的男性被认为是性感的”，阶层维度的辩题是“贫穷的最大责任在于自己”。
玩家自愿报名参与辩论，不参与的玩家观看论战并对双方表现进行投票。整个辩论过程以文字形式进行，所有玩家都使用匿名ID，再现互联网上的沟通交流机制。
辩论让观众直观看到裂痕是如何在具体议题上体现出来的，反映出现实社会的多维和复杂；作为一个社会实验，节目中的辩论也试图模仿现实生活中的公共讨论，看看不同立场的思想是否有达成共识的可能。
理想的状况下，辩论/对话有助于玩家更深入地了解彼此的立场，增加对他人视角的理解。很遗憾的是，节目中的匿名辩论给人一种悲观的感觉：思想的裂痕难以弥合，自说自话、固执己见是更普遍的状况。
《思想验证区域》剧照
第一场“在约会中花费更多的男性被认为是性感的”的辩论让人心塞。双方根本不具备最基本的讨论素养——他们缺乏倾听和理解对方思想立场的能力。反方的律师本杰明一直抓住对方扩大讨论范围一点不放，看似发挥他作为律师的伶牙俐齿，但辩题若无延展本身就没什么讨论必要。
更关键的是，本杰明压根就不理会、也不花费精力去驳斥正方给出的种种观点，也没有深入阐释反方的立场“这是社会建构的产物”。
这场辩论热火朝天，实则一片狼藉，不难让我们联想到中文互联网上各种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无效论战，比如不同粉籍的粉丝吵架。双方的立场像水泥板一样僵硬，不曾真正倾听过对方的声音。
《思想验证区域》剧照
第三场阶层维度的辩论“贫穷的最大责任在于自己”，这是一个具有现实感的议题。黑暗骑士坚信极致的努力可以跨越阶级障碍，处于贫困状态的人应当更多地反思是否足够努力。
女权作家河马提出截然不同的看法。她基于自身的成长经历指出，在面对结构性的社会不平等时，个体的能力和努力有时是有限的。河马强调社会系统中的不公平如何限制了某些群体的机会，让摆脱贫困变得异常艰难。
河马的一段文字令人击节，“在贫困问题上最令人郁闷的部分是，关于贫困的讨论常常由非贫困的人进行……贫困并不仅仅意味着经济财富的剥夺，贫困以非常多样化和多方面的方式，限制了人类发挥自身潜力的能力，其中之一就是失去对自己的信任。如果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机会，那么也就很难以结构层面去认知贫困的具象，这也是贫困者会将‘贫困是个人责任’即‘这是我的责任、这一切皆是因为我的无能’的这种观点不断重复刻在心底的原因”。
《思想验证区域》剧照
这一期节目后续并未直接呈现输赢，也并未采访正方玩家对于河马观点的感受。不过，从节目后续来看，节目中那些“富有”的玩家依然缺乏对“贫困者”的真正体恤。
比如在听闻浪子成长过程中的凄苦经历，从小衣食无忧的Genie感性地落下泪水，一度难以自已。可是当浪子面临淘汰时，Genie是唯一一个拥有“免死券”可以拯救浪子的人，Genie还是没有救出浪子。
思想的裂痕，有时就像是贫富的鸿沟，贫富的鸿沟常常也反过来加深了思想的裂痕。
《思想验证区域》剧照
共同体能战胜私利吗
《思想验证区域》本质上是一个生存类综艺，玩家随时有被淘汰的危险。这源于节目的“思想验证”设定。虽然12个玩家的总分数是公布的，但每个分数指向谁、每个分数背后四个维度各自的分数是多少，都是未知的。
玩家可以通过猜测另一个玩家的思想分数来发起“攻击”。如果一个玩家准确猜出另一个玩家的思想分数，被猜中的玩家将被淘汰出局，出局者的个人财产将全部转移到攻击者身上。
节目还设置一个隐藏身份的“不良分子”，用以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制造混乱，包括故意挑起争端、传播谣言或误导信息等手段，削弱社区居民间的团结。
《思想验证区域》剧照
也有避免被淘汰的方法，就是掌握淘汰免除券，即所谓的“免死券”。免死券只有四张，由前四个晚上被大家推选出来的当日领袖获得。
节目在第6天投票选出终身领袖，职责除了全面管理共同体的日常事务，更重要的使命是，维护共同体的整体利益，确保每个人得以生存，不被淘汰。
白熊和超人参与终身领袖竞选——恰好他们的现实职业就是隶属韩国两大政党的政客，最终白熊以11:2胜出。多数人选择白熊的理由很简单：她承诺会利用领袖的权力和资源来减少内部的冲突与分裂，确保所有成员在共同体中的安全与生存。
从广义上看，任何社会都可以是一个共同体，理想的共同体是强调成员之间的彼此依存，以及共享性、多样性与包容性。每个人都不想被“攻击”，每个人都渴望得到共同体的保护，当然每个人也需要为共同体让渡自己的部分私利。
《思想验证区域》剧照
在入住的前几个晚上，淘汰并非强制性的，玩家可以友善和谐地生存在一起，社区体现出共同体含情脉脉的那一面：白天，他们或围坐在餐桌旁吃饭聊天，或一起外出任务为共同体赚钱，流露出真诚的笑容和温暖的关怀；夜幕降临，匿名辩论虽然火花四溅，但辩论之外，大家依然能够保持理性与尊重，共同营造一个相对平和的交流环境。
当时间来到第6个晚上，“攻击”被允许甚至成为必须，出现两个候补淘汰者：河马和迈克尔。
迈克尔遭到真正的“不良分子”的“攻击”，“不良分子”这么做没什么好意外的；河马则遭到看上去特别政治正确、也很公正客观的Grey的“攻击”，这显然是共同体的内部伤害——不是说好大家不相互攻击的吗？
《思想验证区域》剧照
Grey“攻击”河马的理由是：河马质疑他是否是“不良分子”，他觉得自己受到威胁了。这顿时让我们明白节目设置“不良分子”的真正考验——“不良分子”成为共同体的人用来铲除异己的最好借口，就像历史上各种以理想之名作恶的灾难。
白熊集结另外三位具有免死券的玩家一同商讨，是否转让免死券拯救他们？
结果相当残酷：除了白熊按照约定拯救迈克尔（白熊是领袖，她必须做出保护所有人的榜样），但无人愿意拯救河马，白熊也无力劝说其他三个玩家转让免死券给河马——他们都只想把免死券留给自己。
当个人利益与共同体利益发生冲突时，《思想验证区域》揭示人性赤裸的一面：玩家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当每个人都处于一种持续的不确定状态中，玩家更加关注如何保护自己不被淘汰，而不是集体的整体福祉，只要死的不是我谁的可以。或者说，每个玩家都只是渴望利用集体福祉来成全个人利益，而不愿意为了集体福祉让渡自己的利益。
《思想验证区域》剧照
所以，就像黑暗骑士说的，说不定我们每个人才是“不良分子”。河马也对这个共同体非常失望，“政治原本就是这样，在当选之后会和演说时、游说时，立马就变得截然不同么？”“我们真的有过很多美丽的美好的、有道德感的故事，（然而今天这冷漠一幕）才是最准确的不是吗？”
很难说，《思想验证区域》会让我们对社会与人性更失望还是更乐观。有些人依然难改自私与凉薄，但对于有些人而言，他们最终会为了共同利益挺身而出，致力于推动社会的改良与进步。节目的意义在于此：揭示人性中脆弱和不堪的一面，让我们看到共同体瓦解的残酷，以此激发向善的可能。
《思想验证区域》的共同体实验失败了，但我们所置身的共同体的结局，选择权在我们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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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桃桃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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